第3章:谈判桌下的交易
腊月晨雾锁着黄浦江,汽笛声闷得像堵在喉咙里的叹息。英租界南京路拐角的红砖洋楼前,新挂的“南北议和代表公所”铜牌亮得刺眼,映出街对面印度巡捕红头巾下警惕的眼神。
楼里二楼会议厅,长条桌两端的人已枯坐半个时辰,空气里的焦灼,几乎要压过壁炉里噼啪作响的炭火声,令人喘不过气。
北面首位的唐绍仪端起青瓷盖碗,吹了吹滚烫的茶水,只浅抿一口便放下。五十出头的人,藏青缎袍配黑呢马褂是标准前清官僚模样,可鼻梁上的金丝眼镜、指尖干净修长的纹路,又透着留洋归来的洋派。
对面的伍廷芳年长些,花白胡子梳得整齐,一身西洋礼服笔挺,领结系得没一点褶皱。他代表的是长江以南十数省,是刚满月的中华民国。
“秩庸兄,”唐绍仪开口便唤表字,语气客气却藏着分寸,“停战期限,我方拟再延十五日。北方局势未靖,仓促间恐生变数。”
伍廷芳放下茶杯,瓷底磕在红木桌面上,脆响划破沉寂:“少川兄,这已是第三次延期了。北方称‘局势未靖’,南方难道就太平?各省民军枕戈待旦,将士们日日追问:这仗到底打不打?”
话不重,却字字带棱。随员们低头疾书,笔尖沙沙声衬得厅内更静。
窗外忽然飘来电车叮叮声,混着小贩吴侬软语叫卖“白糖莲心粥”的调子,租界里的烟火气,倒像与这会议室的暗流汹涌隔了个世界。
唐绍仪脸上浮出程式化的微笑:“打不打仗,非你我能定。坐在此地,不就是为了免动刀兵吗?”他从袖中抽出电文推过桌面,“这是袁公昨夜手谕,他说生平最恶战祸,愿倾力促成和平。”
伍廷芳扫过电文,满纸“顾全大局”“体恤民生”的套话,唯独最后“清帝退位之事,可议”六个字,轻飘飘却重如千钧。他摘下眼镜用绒布擦拭,缓缓道:“南方有三条底线:定都南京,在南京就职,遵守《临时约法》。”三根手指竖在桌前,像钉死的桩子。
唐绍仪的笑淡了些:“秩庸兄,这是谈判,非下通牒。”
“是谈判便有的谈,”伍廷芳重新戴上眼镜,镜片后目光锐利,“可若一条不让,何必在此浪费光阴?”
空气瞬间僵住,连炭火的噼啪声都似乎停了。
休会铃响,唐绍仪逃回三楼寓所,关上门便扯掉领扣,瘫坐在沙发里长长吐气。随员悄声递上密电:“北京来的,袁公亲笔。”
电文只有一行:“底线:掌权。余皆可商。速决。”
唐绍仪盯着这八个字,指尖在纸面摩挲。袁世凯要的从来不是和平,是掌权。定都、就职、约法,不过是可讨价还价的筹码。“伍廷芳那边有何动静?”
“说是拜访英国领事,”随员压低声音,“但咱们的人瞧见,日本**的车一刻钟前从后门接走了他的秘书。”
唐绍仪冷笑。这上海租界里,列强办事处的门槛早被踏破了。英国人觊觎长江流域的贸易秩序,日本人紧盯满洲福建的权益,美国人高喊门户开放,个个打着‘关心中华和平’的旗号,实则各怀鬼胎,暗流涌动。
他推开窗缝,黄浦江的水腥味混着冷风灌进来,街上一辆外国人的黑色福特小轿车驶过,谁也说不清车里坐的是哪国说客。
这红砖洋楼是前台,冠冕堂皇的话演给天下人看;真正的交易,藏在洋人的密室、饭店包间,藏在深夜外滩的汽车里。“备车,去礼查饭店。”
半小时后,礼查饭店二楼咖啡厅,唐绍仪搅着黑咖啡,对面的英国总领事法磊斯金发碧眼,西装口袋里的丝绸手帕格外扎眼。“唐先生,今日会议似不顺利?”法磊斯中文流利,带着淡淡的牛津腔。
“谈判本就是讨价还价。”唐绍仪笑了笑,“倒是领事先生这般关心中国内政,令人感念。”
“非为内政,是为贸易与秩序。”法磊斯啜了口红茶,“长江流域是大英帝国重要市场,战乱多一日,商船便多一日不能靠岸,损失惨重。”他身体前倾,语气郑重,“伦敦来电,首相阁下原话:‘中国必须尽快稳定,无论谁掌权。’”
“无论谁掌权”五个字,道破天机。唐绍仪指尖顿了顿:“南方那边态度坚决。”
“伍博士处,我下午便去拜访。”法磊斯说得轻描淡写,“日、美领事也已见过他。我们立场一致:南北必须和解,拖得太久,恐有人不耐烦了。”
“不耐烦了”三个字,意味深长。唐绍仪怎会不懂?北洋军虽强,却经不起久候;南方民军虽弱,却在不断扩编;列强更不会容忍无休止的战乱,一旦他们借口‘保护侨民’出兵干涉,局面便将彻底失控。
“袁公渴望和平,只是国体根本之事需斟酌。”唐绍仪斟酌着词句。
法磊斯拍了拍他的肩膀:“唐先生是务实之人。先让清帝退位,让袁世凯掌权,其余事可慢慢来。中国老话,饭要一口一口吃。”
两人相视而笑,笑意里各藏算计。
当晚,伍廷芳寓所的书房烟雾缭绕。
伍廷芳不抽烟,可对面的日本总领事有吉明一支接一支地抽雪茄,浓烈烟味盖过了书墨香。“伍博士,清廷退位已成定局,”有吉明中文带着日语腔调,说得缓慢却精准,“关键是,谁能维持中国统一与秩序?”
伍廷芳端起茶杯,借着热气打量对方:“南方立场明确:清帝退位后行共和制,正位由议会选举,恪守宪法。”
“宪法?”有吉明笑了,笑容里带着玩味,“伍博士留美学法律,应知宪法再好,也要有人执行。袁世凯会守宪法吗?他的北洋将军会听议会号令吗?”
这话戳中要害,伍廷芳沉默了。
有吉明弹了弹烟灰:“中国如今三足鼎立:清廷已死未埋,南方革命党有理想无实力,北洋有实力无合法性。袁公需南方的‘共和’招牌,南方需北洋的军队镇局,这是互相需要,并非谁求谁。”
“总领事之意是?”伍廷芳缓缓开口。
“谈判可灵活些。”有吉明压低声音,“定都南京?袁世凯去不得,那是虎落平阳。可让他在南京宣誓就职,再回北京办公。《临时约法》可签,但条文日后可修订。”
伍廷芳只觉一阵无力。日本人把双方底牌都看得通透。南方无实力推翻北洋军权,只能以共和原则为筹码,而这筹码的重量,全看北洋方面有多需要它。而这份需要,不过是暂时的。
“我会考虑。”伍廷芳说。
有吉明满意起身:“新政府成立后,还望确认我国在满洲、福建的权益。另外,欧洲巴尔干已是火药桶,列强需东方稳定,才能应付西方的麻烦。”
送走有吉明,伍廷芳站在窗前,外滩的灯火映在江面上,碎成刺眼的光斑。他想起赴上海前,南京方面的嘱托:“此去如赴虎穴,列强会施压,袁世凯会耍手腕,但每拖一天,前线便多死些人,国家便多伤一分元气。底线是清帝退位、共和成立,其余可争可让,革命不能事事求全。”
怀中的密电还带着体温,南京中午发来的:“若清帝退位可定,袁掌权可商。余者可视情况让步。国事为重。”“国事为重”四个字,压得他喘不过气。
次日上午,会议重启。唐绍仪与伍廷芳对面而坐,两人眼里都带着血丝,显然都彻夜未眠。
“秩庸兄,”唐绍仪语气缓和了许多,“昨夜思忖良久,南方条件袁公并非不能接受,只是细节需斟酌。”
“愿闻其详。”伍廷芳点头。
“定都南京一事,北京为二百余年都城,机构完备,使馆云集。”唐绍仪说得恳切,“不如新**在南京宣誓就职,以示尊重革命,政府仍设北京以便施政。”
这正是有吉明提及的方案。伍廷芳沉吟片刻:“《临时约法》呢?”
“可遵守。”唐绍仪立刻回应,“只是约法仓促制定,部分条款恐与实际治理有出入,日后可经正式议会修订。”
话虽委婉,意思却分明:约法可认,亦可改。伍廷芳沉默片刻:“清帝退位需白纸黑字。退位诏书如何写?皇室待遇如何定?”
唐绍仪取出草案:“北京拟的优待条件:皇上尊号不废,暂居宫禁,岁拨四百万两费用,王公世爵概仍其旧……”一条条念下去,优待之厚,近乎供奉。
这是袁世凯用皇室的体面,换取自己通往掌权宝座的康庄大道。而南方,除了妥协,别无选择。“这些条件可电告南京,”他抬眼,目光坚定,“但退位诏书中,必须写明‘将统治权公诸全国,定为共和立宪国体’,一字不能改。”
唐绍仪盯着他看了许久,缓缓点头:“可以。”
两人同时松了口气,厅内空气豁然流通。随员们笔尖飞舞,壁炉的炭火也似乎添了暖意。
休会时,两人并肩下楼,楼梯拐角处,唐绍仪忽然低声道:“秩庸兄,这协议签了,也未必是太平。”
伍廷芳脚步一顿。
“北洋要权,革命党要理想,”唐绍仪声音压得极低,“如今为推翻清朝能坐在一起,清朝没了,分歧猜忌仍在。这不过是停战协议,真正的较量在后面。”
他拍了拍伍廷芳的肩膀,转身下楼。伍廷芳站在原地,窗外阳光斜照进来,红木地板上的光斑晃得人眼晕。他忽然想起在香港学法律时,教授的话:‘政治是可能的艺术。’所谓可能,从不是追求完美,而是在一堆坏选择里,挑出那个相对不那么坏的,勉强能咽下的苦果。
楼下大堂,记者们早已围堵,闪光灯噼啪作响,问题接踵而至。伍廷芳一言不发,只微笑点头,在随员护送下坐上汽车。
车子驶出英租界,驶过苏州河桥,南京路的繁华扑面而来。黄包车夫奔跑,小贩叫卖,孩子们在巷口追逐。他们不懂红砖洋楼里的交易,只盼着有饭吃、有衣穿,远离战火。
伍廷芳闭上眼。汽车驶向新一轮谈判,而上海港的英国邮轮刚靠岸,穿西装提皮箱的人直奔洋人办事处,皮箱里装着列强最新的对华指示。
黄浦江的水依旧浑黄东流,载着这个古老国家的希望、算计、妥协与未知,流向迷雾重重的未来。
